高墙图书馆:书香满园正心化人 [上海文汇报]

24.04.2017  20:48

今天,是第22个“世界读书日”。

从今天开始,本报将推出三篇“世界读书日”系列报道,第一篇为您讲述高墙内服刑人员的读书生活———监狱图书馆的阅读故事。

监狱图书馆是专门为服刑人员服务的图书馆,它肩负着对服刑人员进行政治、思想、法律、道德、文化和技术教育的使命,对其在服刑期间的思想转化、恶习矫正、知识传授、技能培养等方面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服刑人员如何才能读到书?喜欢读什么书? 加入“全民阅读大军”对服刑人员、对监狱、对整个社会,又有着什么样的积极意义? 日前,带着上述问题,记者走进安徽省图书馆合肥监狱分馆。去年,它还获得省“优秀图书分馆”的称号。

合肥监狱党委书记张卫表示,合肥监狱历来注重“以文化人”,把阅读作为监区文化建设的一项重要抓手,在服刑人员中积极营造“把刑期当学期”的改造氛围。“根据司法部一般性规定,监狱应当设立图书馆(室)。我们正在努力,让每个监区、每间监舍都能成为图书馆(室),让读书成为服刑人员监狱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说。

跌倒了千万别趴下

从监舍走到图书馆所在的合肥监狱监管区教育科大楼,不到10分钟,但刘润心还是耐不住急切的心情,这段路程,他总是想拼命地加快脚步。

早上9时,刘润心准时出现在合肥监狱图书馆的门口,他又来替自己和同监区狱友借书了。在民警的监督下,他和其他几名宣鼓员开始选书。

刘润心径直走向书架的第一排,那是励志类书籍的聚集地。他先抽出了《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每一次来借书,他都习惯把这本书推荐给新来的狱友,以亲身经历,鼓励他们通过读书,走出绝望的阴霾。“‘在我一生漫长的黑夜里,我读过的和人们读给我听的那些书,已经成为了一座辉煌的巨大灯塔,为我指示出了人生及心灵的最深的航道’。在我刚入狱的迷茫期,是书中的一席话让我‘跌倒了,别趴下’。”刘润心说。

根据规定,只有宣鼓员,才能和民警一起,来图书馆借书。而只有服积分子 (服刑人员中的积极分子),才能做宣鼓员。从入狱时不愿与狱友相处,整天晚上哭湿枕巾,在悔恨中沉沦的颓废人,到今天充满希望和盼头的自己,刘润心认为,励志书在这种转变中发挥了巨大的能量。

最开始满是负面情绪的不止刘润心,图书馆管理员常正心也是如此。

2011年,常正心还身兼某集团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地产公司董事长等职务。当年2月,他被限制自由。2012年,他被判处有期徒刑19年。2013年4月,入狱服刑的他,进入监狱图书馆,协助民警对图书分类和借阅进行管理。

刚入狱,我的脑海中同时有两个想法,一个是‘19年后我都快80岁了,我估计活不到那时’,另一个是‘我一定要活着出去,哪怕只能再陪家人两年’,两个想法不断碰撞。是读书,让我坚定了改造重生的信念。”常正心说,“在监狱里,我第一次静下心完完整整地看完一本书。之前,领导办公室都配有高高的书柜,里面的大多数书从未翻过。或许当初多翻几次,也不会有如今这个下场。

对刚入狱的服刑人员来说,读书非常重要。”合肥监狱政治处副主任甘子牛说,“人生中恐怕没有比坐牢更大的低谷。要提高教育改造质量,首先就要让服刑人员走出那种‘看不到希望’的情感。读书不仅是为了让他们有事做,不要胡思乱想,更关键的是,一本励志书中所蕴含的正能量可以让他们先把头抬起来,寻找黑暗出口处的亮光。所以,图书馆对励志类书籍有所侧重。

在服刑人员中,很多人都只有小学文化水平,或者更低,这对阅读产生了巨大的障碍。在引导服刑人员读书学习上,三监区教导员杨耀宇曾走过弯路。2013年,正在筹划建设“”文化试点监区的杨耀宇,在监区内提出“一年读50本书”的要求,希望服刑人员多学些知识。可很快,他就在监区闻到了畏难气息:“太难了,看不懂。”“字都不认识怎么读?”杨耀宇想让他们坚持读下去,就将每天晚上7点半到8点半设置成读书时间,强制读书。很快,这种坚持引起了一个尴尬。

那是一天晚上,杨耀宇带队检查读书工作,一名服刑人员的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静静地走向这名犯人,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书。”那人回答。

此时,其他服刑人员顿时哄堂大笑:“你书都拿倒了。

文盲拿倒书”这件事让杨耀宇警醒,其实形式主义没有意义,读书活动还应当讲究实效,根据各人的条件,量力而行。

读书教育的作用是非常大的。我们三监区成立时间不长,刚组建时收监的都是在其他兄弟监区表现较差的犯人,可去年的评估,我们已在监区评比中名列前茅。”不过,杨耀宇也坦言,目前的读书育人或者说文化育人遇到了一个新难题———服刑人员年龄层次的变化:90后犯人逐渐增多,有部分人存在胆大妄为、抗挫折能力差等特点,过去的那些方法还能不能“化心”是个疑问。对年轻一代服刑人员的教育工作,仍需进一步探索。 

从“目不识丁”到“出口成章

对于文化水平较低的服刑人员而言,从接近于零开始学习,并不容易。

如何才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合肥监狱每年都会开设狱内学校,利用多种手段鼓励文化水平低的服刑人员学习。其中,用“身边人,身边事”的典型案例来言传身教,就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二监区的王养心,就是监狱读书学习方面的一个典型。

1988年出生的王养心小学时原本是学校的尖子生,成绩从未跌出过年级前十名。8岁时,他原本幸福的家庭出现裂痕,父母离异,自己随父亲生活。那时,他一直觉得,父亲亏待了母亲,因此,什么事情都跟父亲对着来。渐渐地,王养心成了父亲口中只会打游戏的“坏孩子”。当他看到父亲带着另一个女人回家,终于下定决心,辍学出外“闯荡”。

最初,他在溜冰场、网吧等娱乐场所帮人“看场子”。“老板让我玩,又管我吃喝,有时还发零花钱,当时觉得日子混得还不错。”他说,“后来,认识一个家里开餐馆的姑娘,谈了三年恋爱。眼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就问爷爷奶奶要了些钱,开了家烧烤店,逐渐有了些积蓄,准备跟女友订婚。

谁知,王养心明儿开着烧烤店,背地里却利用曾经“看场”的“资源”,做着帮人销赃的勾当。有一天晚上,几个哥们儿喝得兴起,便跟王养心提出,要干点刺激的事情。趁着醉意和冲动,他参与了抢劫案件。在看守所时,女友来看过他,说了“我等你”。可是,王养心心里明白,对于难逃铁窗生涯的自己而言,“”这个字是有多么沉重,又有多么飘渺。最终,他主动放弃了这段感情。

那是我目前为止最黑暗的时刻。多亏了监狱民警,他们鼓励我多读书,让我参加自学考试。我当时都傻了,监狱里犯人还能考自考?”王养心说。

他开始重新思索自己今后的人生,与其荒废10年,不如努力提高自己,落脚点首先就放在提高文化水平上。“过去在外面混,说话总是觉得声音不大,不带点‘口头禅’,就不像是自己。”他说,“进来之后,身边有很多有文化的人,他们有的虽然也犯了罪,但是谈吐之中绝不会让你产生厌恶感,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他先是从监狱图书馆借书,可是太多生字让他的阅读十分艰难。当宣鼓员从图书馆借书回来,其他人无比兴奋,可王养心却十分失落。民警了解后,给他送去了一本新华字典。他除了边查边读,还自创了一套抄书认字法:比如“”,他先写下拼音,接着抄字,记住其中最常用的意思,再抄下常用的几个词,一个词抄5到10遍。从2013年到2015年,两年间,他所使用的软面抄、硬面抄,还有废纸,堆在一起的高度约有一米。不知不觉间,王养心有了一丝成就感:一些初中、高中文化水平的人不认识的字,都会找王养心请教,他的回答,从“你不认识,我怎么可能认识”到“这个我知道”。

之后,王养心发现,几乎所有与文学相关的书,他都会喜欢。于是,他不光从图书馆借,还用掉了大部分生活资金来购书,学习古文和诗歌的写法,到现在,竟然能够做到“出口成章”。他表示,现在图书馆中的诗歌集,除了阅读朗诵,他还能思考,并试着写下几句点评。

从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刚入狱时在图书馆借阅的多数书籍都难以“下咽”,到如今,不仅看得懂书,还是一个在安徽监狱系统内小有名气的服刑犯诗人,王养心的坚持有了回报。现在,他是省内外多家监狱杂志的会员,诗作经常发表,而很多刊登着其作品的杂志,同时又是监狱图书馆的馆藏杂志,成为热门借阅书目,激励着其他服刑人员改造和重生。

出狱了还得当家的顶梁柱

合肥监狱图书馆于2013年成立,由监狱提供场地和设备并负责图书借阅工作的日常管理,省图书馆负责图书更换以及相应的业务指导与辅导工作,按照图书馆管理和服务方式免费向服刑人员提供借阅服务。图书馆总面积近300平方米。置放2万余册图书,服刑人员年均借书约7000册。

这么多书,服刑人员一般喜欢读哪些类别呢? 合肥监狱政治处副主任甘子牛表示,根据初步观察,在服刑人员的借阅习惯方面,文化水平高的喜欢读名人传记、经营管理、中外历史等书籍,不少年轻罪犯还喜欢读与马云、马化腾等人相关的书籍,而文化水平低的喜欢读玄幻小说或者官场小说。不过,有一类书,大家都喜欢读,无论是老人、年轻人、博士文化水平还是小学文化水平,都喜欢读些家长里短的家庭类书籍,看着别人家的夫妻关系、婆媳关系、子女养育,很容易身临其境,思考自家的境遇。

像王养心那样,在服刑期内失去爱情或者亲情的人,不在少数。我们遇到过,妻子突然不再给狱中的丈夫回信,并带着孩子搬了家,从此音信全无……在监狱,几乎每个月都有离婚的案例发生。”合肥监狱教育科科长许磊说。

家庭离我们很远,又很近,是我们最难舍,而又最无奈的东西。因此,在服刑人员之间,谈论家庭变故是禁忌。”刘润心说,好在,他遇到了一位不离不弃的好妻子。

因盗窃罪入狱服刑之前,26岁的刘润心已经和妻子育有两个女儿。“下队”时,玩心过重的他一下子傻了,第一次有了“家庭顶梁柱”的责任感:谁来照顾自己的父母和妻儿,他怕妻子离开他。

妻子见到我就撂下一句话,‘等着你’,然后就回去安顿老人和孩子的生活。而我的爷爷经常来看我,给我鼓劲。直到有一天,我说了一堆话他也没回答我,他临走前说了一句‘爷爷耳朵听不见了,可一定会坚持到你回家’。”刘润心说到动情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家人都没放弃我,我怎能放弃自己。”他一有时间就看书,希望自己能平复下来。现在,他已经开始规划出狱后的生活:要当家里的顶梁柱,弥补对家人的亏欠。他又从图书馆借来几本养殖学专业书,准备将来出狱后回到农村,勤劳致富。

张育心从图书馆借的最多的,则是有关自考的书。1990年出生的他,曾经也是一名尖子生,考入了市重点高中。“在我当时的人生规划中,读到初中已经足够,我已经能走向社会了,于是就辍学打工。”张育心摇了摇头,颇感后悔地说,工作刚满一年,17岁的他就失手伤人闯下大祸。

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光明之路,让他重新有了生活的勇气。第一次报考自考时,他甚至紧张到填错身份证号,而遗憾失去机会。之后的第二次尝试,他更加努力,在狱友们纷纷休息的时候,他仍然将自己沉浸在复习书籍中。这份坚持是值得的,从2013年起,他已取得11个专科类单科结业证书。如果一切顺利,最早明年春天,他就能完成剩下6门科目,取得自考大专文凭,圆上那个曾经主动放弃的大学梦。

他的“野心”还不仅如此,拿到专科文凭后,他还要报考自考本科。

要是刑满释放前本科没考完怎么办? 那不是白报名了吗?“我参加自考不是为了争取好的狱中表现,就是想实现大学梦。即便在监狱里没考完全部科目,我出狱后仍会像如今一样坚持,把本科文凭拿到手。”张育心说,“关于未来,我相信,只有知识,才能改变我的命运。”(记者赵征南 通讯员 洪海龙)

(文中服刑人员名字均为化名)

来源:2017年4月23日《上海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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