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化、错位化、非农化: 警惕“三化”跑偏乡村振兴轨道
编者按: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是新时代“三农”工作的总抓手。当前在一些地方,乡村振兴战略甫一起步,就存在跑偏苗头:乡村振兴“样板化”、建设主体“错位化”、发展取向“非农化”。这些倾向与中央倡导的战略要求是否相符?与农民群众的期待是否合拍?
谨防乡村振兴跑偏,需要真正把握乡村振兴战略的目标和内涵,贯彻党的十九大提出的总要求:“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需要落实中央农村工作会议提出的“七条道路”:“走城乡融合发展之路、走共同富裕之路、走质量兴农之路、走乡村绿色发展之路、走乡村文化兴盛之路、走乡村善治之路、走中国特色减贫之路”。
专题策划:许中科
专题编辑:许中科 姜磊 徐希才
专题调研:谭元斌 郭强 宋晓东 汪军 刘良恒
乡村“样板工程”
示范点、产业园、特色镇:乡村振兴看“样板”?
江西某县一个村庄内,假山、石桥、廊道、花坛、护栏、凉亭、广场、停车场、公共卫生间、污水处理设施等一应俱全,人居环境媲美城市优质小区。“这是我们高起点规划、大手笔建设的一个示范点,共投入1200多万元,还专门聘请了北京一家规划机构设计。”当地乡镇负责人说。
“一个乡镇一般只能搞一到两个点。”该县县长坦言,当地共有自然村2000多个,不可能每个村都按照这么高的标准打造。
为彰显“村容整洁”,个别村落被如此精心塑造成示范点,而在另一些地方,乡村“产业兴旺”被刻意标识为一个个产业园区。在一些地方主政者看来,产业园区多,乡村振兴自然“差不了”。
贵州某县拥有8个省级农业示范园区,在全省位列前茅。该县下面的乡镇又建有“园中园”,粮油、蔬菜、畜禽、水产等各类产业项目充塞其间,近20个乡镇仅有2个没有农业示范园区覆盖。“目前可以说,村村都有大工地。”一名乡镇负责人说。
“如果发展不科学,大上项目问题会比较多。”当地干部透露,该县“摊子铺得大”,近年来农业产量虽有提升,但产地分散,加工能力匮乏,农产品供给大而不强,农业生产利润率降低。
“产业”不够,“特色”来凑。欠缺农业自然禀赋和比较优势的一些地方,则热衷打造特色小镇,速成特色样板。
贵州一位镇领导向半月谈记者介绍,镇里正在规划建设一个能容纳5万人左右的特色小镇。实际上,这个镇目前的总人口才4万多人,并且当地的小城镇建设已经粗具规模。
在贵州北部,距离县城相对偏远的某乡镇,正规划打造一个与五台山、青城山、峨眉山、梵净山等媲美的4A级景区。镇党委相关负责人告诉半月谈记者,当地着手建设“百园之镇”,两年之内的目标是100个山地公园。为一睹这“世界级名山”,半月谈记者驱车从县城出发,约一小时的山区公路,坡陡弯急。一路上可见当地村庄为响应乡村旅游发展的号召,处处开工,大搞开发。
乡村振兴并不是不需要示范或样板带动。但有的乡镇看到别的地方树立样板,为避免“矮人一头”,不顾自身条件,“硬着头皮也要上”,项目摊子也越铺越大。其中“样板化”流于“同质化”、“铺摊子”易变“烂摊子”的风险不可不警惕。
半月谈记者走访一些乡镇建设项目发现,不少村庄的民居和街道风格统一,样式造型设计思维单一。走在街道上,大都有刻意打造出来的古风古韵的店铺,很少正常营业,门庭冷落。
在河南一个传统农业村,半月谈记者看到了一个扶贫“样板工程”未成形即遭废弃的景象。刚刚修建的扶贫车间,除了几台缝纫机和堆着的布袋子,空无一人。
“这个扶贫车间是为了就近解决农民就业问题,而直接复制别处经验建设的。”该村驻村书记介绍,扶贫车间用于村里留守妇女闲时制作布袋,但是由于没有开拓出真正的市场,帮扶性订单结束后出现了“活跟不上”的问题。群众不赚钱,干了一段时间纷纷离开,大家的积极性受到了很大打击。
这种没有市场、没有成熟工序、没有健全管理机制,只是照抄照搬别村经验的项目工程,并没有如愿成为“样板工程”。而前期投入很大、已经树起来的一些“样板工程”同样潜伏着不小的风险。
为快速推进乡村振兴,有些地区在农业生产方面将土地流转和规模化经营作为重要抓手,有的统一要求推进土地流转,大搞项目,强力招入企业、大户流转土地。部分乡镇只注重引入项目,并没有做好相关项目的长期培育、整体配套、市场开发等工作,进入的农业企业和工商资本一旦面临市场困境,就可能出现企业或大户卷铺盖走人,留下项目“烂摊子”。
河南某县一家酒业制造企业与当地合作社和农民签订了高粱种植协议,农民种植的高粱成熟后,企业组织收割工作,并承担收购、加工、储运及销售。然而,由于近年来酒业行业整体形势变差,企业出现了资金困难,不兑现责任。成熟的高粱在地里没有人收割,农民即便自己收割了,也不知道去哪里销售,农民权益受到侵害。
湖北西部的一个村围绕乡村旅游布局发展采摘产业项目,是当地一个较为富裕的明星村,然而光鲜之下亦有隐忧。2017年当地葡萄滞销,引发上访。“几年前,村里动员大家种葡萄,农户都很积极,但也担心都种葡萄将来卖给哪个。村干部说卖给游客。2017年葡萄多了,卖不出去,价格压得很低,连工钱都挣不回来。”在这名村民小组长看来,这是粗放式开发项目的必然后果。
在湖南某村,六七百亩的良田而今长满荒草。村民告诉记者,一位私企老板租用当地林地和耕地建起了一家综合农庄。中央出台八项规定以后,农庄生意一落千丈,老板欠了大量外债,2013年跳楼自杀,企业破产,这家农庄从此就人去楼空了。
“要面子不要里子”招民怨,“样板化”造成公共资源分配失衡
“要面子不要里子”,是乡村发展“样板化”走偏的集中体现,最终损害的是农民利益。
一些深受华而不实的“样板工程”之苦的农民反映,有的示范点小区表面光鲜,实则缺乏必备的公共服务支撑。有的新小区,房子建了五六年了,连路灯都不装。
湖北某村是当地政府打造的一个亮点。村里数十户搬迁户的二层小楼排成一线,整齐大气。令人吃惊的是,这里村民长期吃水的困难却一直未解决。一位70多岁的老婆婆告诉记者,她搬到村里有四五年时间了,几乎年年都缺干净水。夏天涨水的时候,水龙头放出来的是泥巴水。在外做生意的儿子只好开车回来拖水。
“房前几十米外是排水渠,因长期不清理,垃圾遍地。”一位村民说,乡村振兴不能只有面子、没有里子,房子建得再漂亮,基本服务跟不上,振兴只能是空谈。
乡村发展“样板化”走偏也造成公共资源分配的失衡。少数基础好、有区位优势的行政村甚至自然村,集聚了大多数的公共资源,缺乏优势的村则项目难求,甚至在行政村内部,也会产生不同自然村的资源分配不均。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王德福认为,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中,政府应合理使用公共财政资源,补齐农村基础设施短板是一项基础工程。一味样板示范的马太效应造成的资源分配不均甚至不公,背离了公共资源的属性,削弱资源使用绩效,而且会影响政府公信力,造成政府与群众关系的疏离。
“一头热”:政府主导百姓旁观?
政府规划宏伟,村民不当回事
乡村振兴迫切需要凝聚力量,群建共治,发挥农民主体作用,让农民群众唱主角。但目前不少地方是政府单方面地主抓、主推一些需要共同努力的乡村事项,农民群众反而缺席、失语,漠然旁观。
半月谈记者在中西部一些乡镇采访时,有的党政主要领导特别乐于介绍当地的规划、建设和发展,都有很系统的思路和很超前的理念,并且总结出一套模式,或用数字代表,或用文字概括。记者走村串户采访发现,实际上,村民鲜有人知道,甚至一些基层干部也搞不清来龙去脉。
在贵州省北部一个经济基础较好的乡镇,镇里的一位主要领导说,现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要实现“一村一品”,规划发展产业4.8万亩,涉及几十家企业,目标是打造成“春赏花,夏纳凉,秋品果,冬看雪”的理想之地。
“人在花园里,花在公园中。坡坡花果山,田田蔬菜园。户户农家乐,人人小康家。”这位负责人向半月谈记者介绍了自己的一套乡村建设理念,称规划是第一位的,要有长远眼光、大作为。这个乡镇的村民却普遍表示,并不清楚当地党委政府的规划,如今村村都在搞建设,很少征求村民意见。
村民没有参与感,自然也难以体会到获得感。在贵州某乡镇,工程建设如火如荼,清淤泥,修建筑。当地正按照“农民自有闲置房改经营房、自留地改体验地、老百姓改服务员、保青山留乡愁”的模式推进特色民宿发展,由公司统一租赁、统一装修、统一经营管理村寨农民闲置住房,打造独具特色的乡村旅游名片。
记者一走进村庄,就有村民站出来表示不满。当地干部和旅游公司一位负责人解释,个别村民喜欢找事,但绝大多数村民是满意的。
半月谈记者在河南某县发现,当地加大力度建设美丽乡村,在村里建了党史馆和村史馆,虽然没有特别豪华的设施和投入,但建设得颇有现代城市展览馆的样子,同时还建成了当地戏曲、名人的历史展览馆。
然而,在村中走访发现,一些群众的房子仍然很破旧,村道还是狭窄坑洼,垃圾随处可见,和设施先进甚至略显气派的村史馆比起来,整体村貌让人更有落差感。
当地群众对这些政府所倡导的乡村文化建设没有太多好评。有的说,这些地方建好了以后从来没去过,“就摆那几样东西有啥好看的,还不如建个广场,说话还有地方待”;“建这些都给外人看的,村里人没人当回事”。
“干部干、群众看”,代替包办现象突出
在政府强力主导、公司强势执行之下,农民群众的意见在一些地方乡村建设中“被绝缘”。村民认为,重金打造出来的村容村貌、大铺摊子搞出的政绩项目,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一些基层干部告诉记者,过去,村里修条路,家家户户都会积极投工投劳,十分热闹;现在,农民都忙着在外打工挣钱,村里的建设主要靠政府推动。半月谈记者在河南一村庄发现,虽然村里正热火朝天地改水、改厕、改路,却少见村民投工投劳的身影,村庄整治基本上靠政府请人在做。
许多基层干部反映:“现在能让老百姓配合你就不错了,还指望他帮着你做工作?”村民的表现却是:“这是政府的事,就应该干部来做。我们为什么要出钱出力?”
“基层干部为了做工作累死累活,村民却在一旁看,这不仅增加了政府的治理成本,也是一种角色的错位,并由此引发了许多新问题。”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王德福认为,乡村振兴不能政府包办,“剃头挑子一头热”。
乡村振兴须激活农民首创精神和内生动力
农民主体作用发挥不足,有农民自身的原因,也有政府的责任。长期以来,一些地方政府习惯于强势介入基层自治事务,乡村基础建设、公共服务难以走出大包大揽的思维方式,“政府主导,社会参与”的工作格局往往只剩下“政府主导”式的单打独斗。
振兴乡村,农民其实有强烈愿望参与其中,但一些地方未能正确处理以政府为引导、以农民为主体的关系,缺乏有效措施,农民参与不进来,其积极性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来。
在乡村振兴中,农民主人翁的地位不容动摇和错位。王德福等专家认为,政府的工作应“以人民为中心”,更多地问需于民、问计于民、服务于民。这就需要基层工作创新群众交流通道,打造百姓参与平台,建立基层服务机制。
激活农民的乡村振兴主体地位,需要提供更多条件,给农民赋权、放权。政府重在把握宏观方向,具体规划建设、上项目,可由市场与村民自主衔接。这既可避免乡村“千篇一律”“千城一面”,又能激发村民的首创精神和内生动力。
谨防克隆城市不姓农
工商资本强势圈地,房地产开发成“光鲜”产业
乡村振兴战略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走城乡融合发展之路,从单纯的种粮务农、进城打工以外,实现三产融合,开拓农民就业增收的“第三空间”。
然而,在政府大力助推之下,工商资本进入农业后,有相当一部分从事的并不是农业生产经营,出现了“房地产化”、“圈地化”的苗头,偏离“三农”轨道。
由于种粮的比较效益低,粮补等都是直补给承包农户,而搞其他种养业或经济项目开发效益普遍要高,某些工商企业和大户借土地经营权流转之名,擅自将农田“非粮化”,改成养殖场、花木基地、农家乐、私人会所等,甚至打“擦边球”,“以租代征”,搞工商项目开发。
“圈地”却不直接开发,是“非农化”的一种典型表现。“我身边就有朋友干这个,利润空间很大。他们一次跟农民签约很多亩,再转包或分包,看哪个老板有能力来要地。他们待价而沽,从中赚取差价,转包不了就撂荒。”广西经济管理干部学院教授官锡强坦言。
在“非农化”过程中,房地产开发也成为诸多地方青睐的光鲜产业。江西中部的一个新村建设点矗立着一排整齐漂亮的两层半小楼,当地干部说,这些房子是他们利用村庄整治中节约出来的土地开发的商品房,已经开始对外向城里人销售了。
更值得警惕的是,近年来许多实力雄厚的大资本看中了农村的绿水青山,以“养生谷”“健康小镇”“养老医疗”等为名,从事旅游地产开发,在山谷中建设可以出售的别墅,以及高端酒店和休闲度假设施。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王德福说:“如果任由‘非农化’主导乡村振兴的产业发展政策,最终结果非但绝大多数普通农民受益有限,反而加剧强势资本对乡村资源的侵占,瓦解稳定乡村社会的根基。”
从乡村发展价值取向来看,一些乡村建设不注重保留本地鲜活的“农味儿”,一味地向城市看齐,误以为乡村振兴就是对标城市,就是对标高楼大厦,从而失去了乡土文明固有的“精气神”。
一段时间以来,有的地方完全不顾及农村生产、生活的实际情况,强推农村新社区建设。一些农村社区看似道路、广场、花坛、商铺等基础设施配套齐全,和城里的小区没有两样,但老百姓生产、生活变得颇为不便。
半月谈记者在江西某县采访看到,当地一个迁村并居项目由政府投资,在集镇附近建设了一个社区,在社区建设规划图中,房屋的户型结构完全和城市居民小区并无二致,还在房前画上了停车位等。小区整体房屋是徽派风格,房屋面积也是按照县市商品房最热销的三居室设计的。
如此精美的设计对一些村民来说,并不实用。“习惯了一家一户的院子,弄一片停车场还不如给每家一个小院来得实在。”一位村民说,三居室在农村不适合,“分了家的老两口住太大了,没分家的几辈人一起住又不够”。
近年来,特色小镇建设也如火如荼。不少地方仅仅抓住当地一两个传说故事,就建起了相关主题的特色小镇,清一色的仿古建筑,标配的商业街,商户销售的也不过是各个市场的“大路货”,几乎看不到与特色乡镇相关联的文化印记。
预防“非农化”,留住乡愁记忆
当前的乡村振兴必须从产业和乡村风貌两个方面保留其姓农的特色。
黑龙江省农科院原总经济师矫江、中国农科院农业经济与发展研究所研究员蒋和平等专家建议,首先要认识乡村建设开发的复杂性,做好风险预估,在资本下乡项目启动之初就要做出详细研究。要对农村资源价值和开发风险做专业评估,对资本方的履约能力进行有效认定,对履约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不确定性做出明确的预判和约定等。
同时,建立工商资本投资清单制度和资本准入制度。湖南省农业委员会农村经营管理处处长董成森认为,应结合当地农业农村发展情况,编制工商资本投资规划、投资指南等,引导工商资本进入农业生产发展薄弱环节,如发展装备农业、现代种养业、智慧农业、农产品流通等新业态。
实现产业兴旺,须让农业现代化接地气,带农味儿。在贵州遵义市汇川区召开的2017中国农民工返乡创业创新助推乡村振兴发展大会上,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卢中原表示,要立足农业现代化的生产、研发、科技服务体系,真正实现乡村一二三产融合发展。
推进乡村振兴,对土地用途管制不能偏松,须有效防止“非粮化”、“非农化”。湖南省委讲师团教授、湖南省政府参事室智库联盟专家彭宏杰建议,加强资本下乡对土地用途管制执法检查,将流转耕地用途检查纳入县乡两级日常土地巡查范围,确保对耕地流转用途监管到位。
保留乡村风貌神韵,唤醒乡愁记忆,是当前乡村振兴中亟待加强的内容。一些专家和基层干部认为,城乡融合发展不是将农村变为城市,城乡一体化也不是城乡“一样化”。尊重村庄自然肌理,尊重乡土文化,回归乡音乡味乡情,让村庄各显其美, 才是农民熟悉的、想要的乡村。
在江西南昌市青岚湖边的西湖李家村,马头墙巍耸,红石路蜿蜒,路旁、山冈、塘畔、湖滩,处处绿树成荫,村民们安居乐业、和谐礼让蔚然成风。
今年70多岁的李豆罗曾任南昌市长、市人大常委会主任。2010年退休后,他放弃城市生活,回到家乡。改造土坯房,修建农博馆,恢复传统民俗,发展乡村旅游……在他的带领下,西湖李家村这个日渐萧条的古村又焕发出新的活力。
“古村神韵,田园稻香,塘中莲藕,山间鹭翔,农家饭菜,湖边泳场。”这是李豆罗为西湖李家勾勒的新田园图景。“农村就是农村,农村就要像农村。”李豆罗说,现在不少地方搞新农村,是搞城镇化、工业化,而他的理念是山水化、田园化和新农耕文化、新乡风文明。
( 来源:半月谈 作者:汪军 郭强 宋晓东 刘良恒 谭元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