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雄师》中西汉战罗马真的确有其事吗?
罗马军团善用的“龟甲阵”
含有“骊轩”字样的汉简,时代早于陈汤诛郅支之战,出自《肩水金关汉简(壹)》
西汉与罗马
成龙新片《天将雄师》,羊年伊始就率先拔得了春节档头筹,在票房一路凯歌高进的同时,这部号称“根据真实历史改编”的电影,也引起了观众浓厚的兴趣:影片中,两千多年前两个超级大国——西汉与罗马跨越亚欧大陆的相逢与较量,对众多观众来说,陌生而新鲜;由罗马人后裔在中国高山戈壁间建立起的金碧辉煌的骊靬城,除吸引影片中的考古学家外,也勾起了不少观众的好奇心。
这场看似不可思议的西汉战罗马,真的曾经确有其事吗?
骊靬古城背后的历史真相又是什么呢?
后世的骊靬人,真是当年跋涉千山万水来到大汉的罗马军团的后裔吗?
这些谜题,我们将带领大家一一探寻。
西汉与匈奴的恩恩怨怨
当郅支遇上陈汤这个狠角色
[1]影片中提到的“雁门关”位于今山西省朔州市和代县交界处,在西汉属雁门郡,不符合影片的西域诸场景,或为“玉门关”之误。
《天将雄师》设定的故事发生年代为西汉元帝年间,地点在西域的雁(玉)门关[1]和楼兰。提起这一时期中央王朝与西北少数民族的交流,大家最耳熟能详的莫过于著名的“昭君出塞”故事,但实际上,汉朝数百年来匈奴大患的解除,绝不可能仅仅依靠王昭君这样一个柔弱女子,真正毁灭性打击匈奴力量并触动他们求和内附的,是汉朝大将一次出其不意的西征。
秦朝末年,北方游牧民族匈奴趁着中原大乱逐渐兴起并强盛。西汉建立后,匈奴不断南下骚扰,汉高祖刘邦曾试图用武力修理这个不听话的邻居,孰料被困在暴雪中的白登,最后靠行贿单于阏氏才侥幸捡得一条命;无奈,只好忍辱送出金银财宝粮食给匈奴,还不得不将汉室女儿嫁予单于,以求得北方边境的暂时安宁。汉匈之间这种靠金钱与美色维持的表面和平一直持续了几十年,直到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实在不忍堂堂大汉竟然屈尊于北方蛮族,遂发动几次大战役,将匈奴主力驱逐到大漠以北。随后,昭、宣二帝又逐渐通过战争从匈奴手中取得了丝绸之路控制权。
遭受了汉朝一系列的军事打击,匈奴实力大减,内部出现五单于争立的局面。五个单于都希望统一匈奴,彼此间征战不休。就在呼韩邪单于即将大功告成之际,他的哥哥自立为郅支单于,并将呼韩邪单于赶出了单于庭。从此,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首领分别为呼韩邪和郅支单于。最初,两部单于都希望得到汉朝支持,争相送儿子去汉朝做人质。但随着实力逐渐增加,郅支单于对汉朝优待呼韩邪单于及其部众的行为日益不满,因此经常囚禁、羞辱路过自己境内的汉朝使者,最后竟然在要求汉朝送回做人质的儿子后,杀害了护送的汉使。此后,郅支单于也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触怒汉朝,就向西跑到康居,在都赖水边建造了一座郅支城居住。
此时,汉朝的西域都护副校尉陈汤是个“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狠角色,听闻郅支单于的恶行后,希望好好教训他一顿,遂向上司都护甘延寿建议讨伐郅支,甘延寿则希望请示朝廷后再做决定。陈汤是个急性子,等不及朝廷上公卿大臣们磨磨唧唧的讨论。建昭三年,他趁甘延寿生病期间假造朝廷诏令,发动屯田兵和各少数民族军队,准备出师远袭郅支。甘延寿听闻大惊,但制止已来不及,只好上奏先承认错误,自我弹劾一番,便随着陈汤出征了。
甘陈联军灭郅支
呼韩邪单于求做汉家女婿
甘、陈率领的多国部队,兵分六路,先后到达了康居的东部边境,在距离郅支城三里的地方驻扎下来。只见城上立有五彩旗帜,数百精壮甲士在登城守备,还有几百名骑兵在城墙下往来奔跑,几百名步兵在城门两边布下像鱼鳞一样的阵势,另有一百多名骑兵奔冲向甘陈联军的驻地。甘、陈二人不为所惧,有条不紊地指挥弓箭手张满弓面向敌人,这些骑兵见汉军训练有素,十分惧怕,便不战而退了。随后,甘、陈二人带领军队包围郅支城,箭雨从汉军的队列射向城墙上的人。虽然土城墙外边还有一层木城墙,兵士从木城墙中向外射箭造成了部分汉军伤亡,不过汉军很快点燃了木城墙,迫使木城墙内的敌人退入土城墙内求援。
此时,登城迎战的郅支单于被射中了鼻头,身边的夫人们也伤亡惨重。郅支单于不得不跑下城墙,且战且退,最后退到了自己的内室。最后,郅支单于受伤而死,被军丞假侯杜勋斩下了首级,汉军顺利攻破了郅支城。
此后,北匈奴的力量被严重削弱,再也不能对汉朝构成威胁,南匈奴呼韩邪单于见状,又喜又惧,上书请求入朝觐见,并表示愿做汉家的女婿。于是才有了我们熟悉的“昭君出塞”故事。
在这场战役中,步兵在城下演习的鱼鳞阵法和土城墙外增设一层木城墙的筑城方法,在此前关于中原和匈奴的记载中均未见,相当奇特。西方汉学家德效骞(Homer H· Dubs)教授以为,这里的“鱼鳞阵”就是罗马军团善用的一种阵法——龟甲阵,即士兵用紧密相接的盾牌在军阵的上方和四周形成坚固的盾墙以使军阵刀剑不入,彼时在郅支城下演习的步兵,当为罗马士兵;而在土城墙外增设的木城墙,也类似于罗马士兵以尖木桩御敌的军事防御方法,有可能郅支城在修建之时就有罗马士兵参与其中。若诚如此说,这场战役就是两千多年前西汉与罗马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军事交锋,这两个当时世界上最强的大国,远比后世想象的更早就有了交集。
“罗马军团”的来龙去脉
不远万里而来的“志愿军” 或许只是雇佣兵
[2]影片中罗马的统治者为克拉苏,其子享有继承权,为典型帝国形态。然当时罗马实际处于共和国时期,影片中两位王子之父克拉苏与庞培、凯撒合作,组成政治联盟,选举两位执政官主导政治,不存在世袭享有唯一帝位的统治者。
[3]影片中此时罗马与安息的联姻与结盟在真实历史中并不存在。
看到这里,也许您就会奇怪了:罗马和汉朝相隔近半个地球,在交通条件落后的两千年前,怎么会有罗马士兵不远万里来到匈奴,帮助郅支保家卫国?这批“志愿军”为什么要跨越千山万水进行这场“国际援助”?
要解答这个问题,需要将视野拉大,看看此时在地球的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实际上,在甘、陈联军出发前不久,远在千里之外的罗马共和国[2]也进行了一场远征。公元前53年,罗马共和国叙利亚行省总督克拉苏在未经元老院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入侵安息帝国[3](Parthian Empire,或译作“帕提亚帝国”,位置大约相当于今伊朗),遭到惨败,克拉苏本人被杀害,罗马军队中的大部分士兵也都在战争中阵亡或被俘。德效骞教授认为,克拉苏军队中的部分罗马士兵可能突破了安息骑兵的重围,为求生存,他们充当当时西域各个国家的雇佣兵,最后来到郅支城中,教郅支单于的手下筑城术与兵法,并在随后甘、陈二人突袭郅支的战役中与汉朝军队相遇。
郅支城之战,汉军大胜,据史书记载,这场战役共俘虏一千余人。这些帮助匈奴对抗汉军的罗马士兵,幸存的想必也在这一千余人之内。那么这批人如何安置呢?德效骞教授又大胆假设:西汉张掖郡有骊靬县,据《后汉书·西域传》,大秦(罗马古称)又名犁鞬,二者同音,故“骊靬”乃罗马之义,骊靬县就是郅支麾下罗马士兵降汉后的居留地。经过数千年的时间,他们的后代已逐渐汉化,在生活方式上与周围人无异,但他们仍保留有高鼻深目的欧洲人外貌特征,象征着自己罗马人后裔的身份。
多位学者考证
骊靬是“东方的罗马城”? 都是误会
德效骞教授的假说新颖离奇,但证据不充分,在史学界并未得到很大认可。然而它却随着1989年澳大利亚教师大卫·哈里斯千里迢迢的探访,在中国掀起了一阵波澜。各路所谓“学者”竞相参与其中,从不同角度论证骊靬确实是当时安置罗马士兵之地,他们不仅找到了骊靬古城的遗址,还在今者来寨中发现了数百名如德效骞教授所说的“罗马人后裔”。
很快,这座“东方的罗马城”就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海内外媒体纷纷报道这个古罗马遗落于遥远东方的游子。而古骊靬所在的今甘肃永昌县,甚至建造了罗马人雕像、改者来寨名为“骊靬村”、成立“骊靬文化研究会”,当地居民也以罗马人后裔自居,俨然已经坐实了德效骞教授的假说。如此种种,似乎这个“东方罗马城”确有其事。但真的如此吗?
罗马和西汉,作为两千年前并存于世界的两个大国,探索它们的交流与关联,长久以来一直吸引着中外史家的兴趣。德效骞教授假说的问世,像平地一声惊雷,炸响了这个长久以来因史料稀缺而略显沉寂的领域,海内外许多知名学者先后投入其中,试图弄清楚这段遥远的因缘。遗憾的是,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证据使谨慎的学者对这个假说持怀疑态度。
最先提出质疑的是兰州大学的刘光华教授。在他看来,西汉的县名“骊靬”与后世史料中称指大秦的“犁鞬”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公元前一世纪以前,罗马的实力最多也就到达小亚细亚北部。《史记》中记载张骞在大月氏听闻到“黎轩”,那时他和罗马之间还隔着本都、塞琉西、安息等一堆国家,以当时的交通条件,他应该还了解不到在遥远欧洲的大秦。这个“黎轩”应当是托勒密王国国都亚历山大城(Alexandria)的音译,与大秦没有半毛钱关系。直到公元前30年,罗马灭托勒密王国,亚历山大城归属罗马,彼时罗马帝国的信息又随着它的强盛渐渐传到了中国,原来亚历山大城的音译在东汉以后便被用来指代罗马(大秦)。至于这个称号和西汉县名“骊靬”,则是风马牛不相及。
随后,刘教授又考证西汉“骊靬”县名来源于匈奴语“犁汗”,是当时安置匈奴犁汗王部众的。“骊靬”设县时间远早于陈汤灭郅支之战,那些体貌长相不似东方人的居民,应当是匈奴等中亚部族定居当地者的后代,而不是罗马后裔。他的观点得到了复旦大学葛剑雄等多位学者的支持。张德芳等学者还利用新出土的简牍材料为这一观点提供了更有利的证据。
遗传学实验的证明
骊靬人不是罗马人后代
尽管有这么多质疑的声音,不少描述罗马士兵一路艰辛、在异国土地上隐忍生活,最后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文章仍层出不穷,还有电视台工作人员带着摄像机,在茫茫戈壁中找寻千年来流落他乡的罗马人后代。骊靬,这个沉寂千年的祁连山下的小城,因一位西方汉学家的突发奇想,突然受到了全世界的瞩目,当地人并不理会学者的考证,“骊靬就是东方罗马城”的说法依然甚嚣尘上。
既然历史学家的反驳不能令人们完全信服,那么我们就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看如今的骊靬人和他们的罗马“亲戚”间究竟有没有血缘关系。2007年,兰州大学医学实验室的周瑞霞博士通过分析87个骊靬人血液样本中的Y染色体发现,大多数样本中的Y染色体单倍型类群都具有典型的东亚人种特征,这说明他们的男性祖先并非来自罗马。那么,当年的罗马军团中会不会有大量女性“随军家属”呢?实验被进一步完善,结果证明骊靬人的女性祖先也是土生土长的亚洲人。两个实验都确定无疑地否定了骊靬人是罗马军团后裔的说法。
至于德效骞教授提到的几处可能显示“罗马军团”来过西汉的证据,早有学者一一进行了反驳:郅支城下步兵所摆的“鱼鳞阵”,只是讲习用兵的阵形,在后来描述的实际战争中完全不见踪影,百余人的鱼鳞阵和三十人的龟甲阵也显然不同;罗马士兵用以御敌的尖刺状木桩,在中国被称为“虎落”,同郅支城外的木城墙更是两回事。如是,则郅支军队中的“罗马军团”也就子虚乌有了。
传奇故事到底咋来的?
追本溯源 中外史家共造奇缘
讲到这里,可以算是真相大白了:原来所谓的西汉战罗马,只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传说,《天将雄师》这一段可歌可泣的丝路传奇,在历史上也压根儿就没影子。那么,这个故事是怎样产生并流传开来的呢?
这还真怨不得外国人,传播谣言的始作俑者其实是我们的老祖先。前文已述,中国史籍最初将“黎轩”作为托勒密王国亚历山大城的音译使用,公元前30年,又逐渐演变为罗马(大秦)的代称。因是音译,故又有“犁靬”、“犛靬”、“犁鞬”等多种写法。成书于三国和南北朝时期的《魏略》和《后汉书》中就分别用“犁鞬”和“犁靬”指代大秦。词义随时代发生变化本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时间久了,就难免会有人弄混淆。
到了唐代,一个叫颜师古的人注解《汉书·张骞传》,看到里面讲张骞派副使出使犛靬,就开始犯迷糊了。其实,在张骞生活的时代,“犛靬”尚与罗马无关。但颜师古可能看到后世太多的史籍都说“犛靬”就是大秦,便未经调查就写道:“犛靬即大秦国也。张掖骊靬县盖取此国为名耳。”颜师古可是注释《汉书》的权威人物,他的话自然没人敢反驳,于是这个说法就这么流传了一千多年,不乏学者赞同。直到清代,又出现一个补注《汉书》的大家王先谦。他对颜师古的错误注解不仅没有批驳,反而提出了“犛靬即大秦国,盖以其降人置县”的说法,第一次指出骊靬县的设置是为了安顿大秦降人,在谬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当然,海外学者对此亦有贡献。1939年,荷兰汉学家戴闻达发表文章认为,山东孝堂山石祠西壁的胡汉交战图渊源于描述陈汤诛郅支的“战役图”,这种样式的交战画不见于中国本身的绘画传统,可能出自中亚战俘艺匠之手。这给了德效骞以灵感,他结合颜师古和王先谦的注解,凭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提出了前文述及的大胆假说,为“西汉战罗马”传说构造了基本框架。此后,又有大卫·哈里斯不远万里的探寻、各路“学者”的跟风附和和世界媒体的大肆宣传,如此声势浩大,人言凿凿,使大众也不得不相信,西汉战罗马是确然发生过的史实。殊不知,这其实只是中外史家怀抱着浪漫憧憬所营造出来的一段虚幻奇缘。
如今,千载时光历尽,西域诸国曾经的繁华富庶已掩埋在黄沙之下,汉匈绝域鏖战的军阵也被历史尘封。千年丝路,多少足迹留在历史长河中。当年身负家国使命的和亲公主与使者、驼铃阵阵下孤独前行的沙漠商队以及不分昼夜守护来往行人的戍卒,他们的英勇、执着和不畏艰险,才是这段道路上真实而永恒的传说。
责编:牛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