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利:老屋杂记

03.12.2017  21:08

老屋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的童年是在中国北方一个小县城的一座老屋里度过的,近十载挥霍在寻常风景的滋润和至爱亲朋的关怀里。家乡无奇,朝日夕云,狭街窄巷。那时尚不知雾霾为何物,天是蓝的,水是清的,树木葱茏,花草繁茂。

  老屋占地不知多少,长大后匆匆离开,至今无暇测算。唯记一厅两卧一厨一厕一小院,应该还不足百平米,但在我心还未曾为远方悸动的年纪,那已是一方广袤天地。稚嫩而又放肆的欢笑泪水,通通落在了那里。

  我在老屋度过的童年略显沉闷但也别有滋味。女娃不及男仔,撒尿和泥,捉虫逗狗一干乐事,不屑做也做不得。庭院有花草数种,皆为外公亲手栽培,耐心呵护终得花开果熟。我常不讲分毫仪态地窝在外公放置在院中的竹躺椅里,抬眼是吊兰瓣白,丝瓜藤绿,耳边是家养的白玉鸟儿啁啾不停,低头乱翻闲书,书页轻响。虽尚不知何为诗情画意,心中亦满是快活自在。晨起披着鲜光四溅的初阳上学,不必生出多少豪情;晚归望见日薄西山,不会觉得气息奄奄。以老屋为起点与终点的年年月月天天,已是我此生不可多得的简单纯洁。

  老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落在那里的雨水。春天不似江南一般阴雨连连,北方土地里没有缠绵的基因,雨不下则已,一下淋漓。尽管如此,北方春天依旧干燥。虽然风和日丽,但春风里少了润泽的水汽,容易使人困乏。困乏熬到夏季便成了困倦,这时候一阵酣畅暴雨会让人莫名激动。到了满城黄叶的季节,天气从不辜负一场秋雨一场凉的预言,看似温柔的雨丝卷携着透心彻骨的萧索款款而来,像暗藏锋芒的美丽杀手。而冬雨从高空落至荒芜地面已成冰雪,正应了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种干净是对四季轮回的祷告,能让人的心也变得平静。

  不论春夏秋冬,每逢落雨,我便高兴。冲出里屋却不敢去院中,在门檐下仰头望天,视线锁定雨滴,看它下坠开花。雨水击打屋檐,柔如听筝,刚如闻鼓。年幼不觉脚乏,一站便是大半场雨,只是看,只是听,没有思索。屋内温暖昏沉,外公外婆各坐一椅咂着热茶水说着琐碎闲话。天边乌云成团,以肉眼可见速度朝某个方向转移,移一寸便带走一寸雨,我却不愿雨停。

  蒋捷写过一首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当年我听的雨,仅仅是雨,哪怕再过几年,也不敢倚老卖老无谓感慨,何况如今仍是年少。年少听雨若有感慨,也不过是红烛昏罗帐中的无病呻吟罢了。只是这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对如今的我来讲太遥远又太有吸引力。今时今日再听一场老屋檐下的雨,依旧能从雨丝缝隙中窥见当初稚嫩的脸。我知道即使有一日壮年听雨客舟中,也依然看得见当初的红烛昏罗帐,变的不过是年龄和心境而已。

  小时候以为长大后会获得很多快乐,等真正长大后发现拥有的快乐并没有想象中快乐。此时难免会回首怀念从前的快乐,简单、安稳、自在,正如年幼时听过无数遍的雨,只享受宁静,不必去思索。

  都念当初好,不见故人老。我无法凝固时光,正如我无法凝固数年前的一场雨。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背井离乡的人,无奈的是我已成为其中的一员。离开老屋,离开家乡,应是走得越来越好,也走得越来越远。

  我走的时候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和吊兰花告别,和丝瓜藤告别,和无数次承载过我重量的竹躺椅告别,没向翻看过的闲书挥手,没有与白玉鸟吟和一曲长亭外古道边。我不能像擦拭一件古董一样把老屋擦拭得一尘不染再离开,我甚至无力消解我和外公外婆眼中因离别而泛滥的泪意。我走的时候,只是瞥了老屋一眼,也不管它看见没看见。

  夜读《项脊轩志》,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几近哽咽。此时外面应是下着雨,风声中隐约传来了十年前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