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走进唐宋词的世界

23.12.2014  15:02

 

  古典诗词近年来有回暖之势。由学者彭玉平撰写《唐宋词举要》一书,入榜商务印书馆年度好书。本期“读写人生”,邀请彭玉平讲述其研读古典诗词的感悟。

  ——编 者

  在《唐宋词举要》中,我写了一篇自序说:“余于填词一道,沉潜数十载,每一灯荧然,清茗在旁,展读宋词,以为人生乐事莫过于此。”这确实是我的生活常态。我一直觉得唐宋词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她从历史深处笑意盈盈地走来,温润着我们的情感和生活。

  但如果要为当代读者撰写一本《唐宋词举要》,这种但求心契、不求甚解的方式显然就有问题了。只有把读词的直接感悟与学术史上的评判相结合,才能提升研读唐宋词的境界,所以找准词的本色定位应是首要问题。我想起了王国维所说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所谓“要眇宜修”,应该是指词体在整体上呈现出来的一种精微细致、表达适宜合度、饶有远韵的一种女性化的美。我的解析便以此为本,特别注重分析词的体性之美。

  关于词的弱德之美、阴柔之美,除了与唐宋时期的流行音乐特质有关外,也与宋代“独重女音”的审美偏嗜有关,这基本上决定了词体的风格会偏重阴柔。宋代词人虽然以男性为主体,但他们非常呵护词体的女性特质,所以我们才可以看到宋代那么多“铁汉”在填词的时候都会变得温柔起来,范仲淹、欧阳修、苏轼、辛弃疾等都是如此。我们似可做一个不大妥帖的比喻,在唐宋词成熟以后,诗歌总体上让人看到社会性的顶天立地的男性,而词总体上让人看到个人化的温柔缠绵的男性。诗词美学风貌的分野由此形成。

  那么关于词的精微细致,应该怎么引导读者去体会呢?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这样一段话:“‘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这真是点穴之论。“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好在描写的精微细致。张先从上到下写了云、花、影三个层次,而且三者之间因为风而有着直接的联动。更重要的是,原本静止的画面就很美,但因为风,云动带着月动,月动带着花动,花动带着影动,这画面一下子就流动了起来。这种精微细致,真是不容易表达,难怪作者也很自得这一句。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闹”字不仅写出浓浓春意,而且把视觉与听觉结合在一起写出了场面感,其妙处在此。又如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般人可能都经历过,但只有像李清照这样的高手才能传神地将这精微的心理描写出来。

  词体的主要功能是言情,唐宋词侧重表现悲情。如何契入到词的情感之中呢?这就必须细致考量作者的生平经历了。像秦观的“无边丝雨细如愁”是描摹愁情的名句。王国维更评论他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二句在凄婉之外更有凄厉之感。秦观的这首《踏莎行》词写于初到郴州之时,此前因受牵连从京城被贬为杭州通判,不久又被贬为监处州酒税,接着被贬至郴州,加上性格柔弱,种种因素合成了他“古之伤心人”的身份定位。梳理了这一背景,当然就对王国维所评的“凄厉”二字有了更多的体会。

  有时考量词史发展,还要兼顾到与诗歌的文体对比。按照钱锺书《宋诗选注》的说法,宋人的志向主要表现在诗歌和散文里面,而私人化的感情集中在词里面。这当然是就北宋中期之前的情况而言。北宋中期之后特别是南宋时期,诗词中士大夫的情感其实已经比较一致了。如因为家国之变,南宋词里面的爱国情感与诗歌就非常相似,把陆游的诗和辛弃疾的词一作对比,就能看出这一点。陆游的志向是恢复中原,一统九州,我们看他的《关山月》《示儿》等诗,就能明白这两首诗歌时间跨度虽有三十多年,但其志向一点也没有变,甚至越老越强烈。而辛弃疾的《摸鱼儿》词一样对现实痛心、对未来担心,但写得那么婉转、那么郁结。南宋词在同一主题下与诗歌的表达差异,确可以看出诗词的文体体性之不同。

  当然,词史内部的比较更能彰显不同词人之间的差异。如同样表达人生短暂与宇宙永恒的关系,李煜、晏殊和苏轼三人各不相同。李煜的《虞美人》作于被囚禁之后,所以起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就已经表达了生不如死、厌倦甚至抗拒人间美景的心情。当他发现人生短暂而自然永恒时,就把自己淹没在“一江春水向东流”中,这是沉潜式的表达。晏殊当了四十年太平宰相,生活优裕,但也会有人生忧患。与李煜不同,他从人生的美丽自得说起:“一曲新词酒一杯。”然后才转到自然永恒、人生短暂的话题。但晏殊不愿意把自己淹没在巨大的痛苦中,而是以一句“小园香径独徘徊”来结尾,呈现出思索的状态。苏轼又不同。他《念奴娇》开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确实很有气势,但其中所蕴含的人类的悲哀也是脉息可闻。不过了解苏轼的人一定可以读出另外的意思来,那就是他因此将个人现世的功名利禄放在一边,一下子就从这悲哀中超越出来,所以在词最后,他要“一樽还酹江月”,他祭奠这种永恒就是要安享属于自己的快意人生,这是超越式的表达。

  时常出没在唐宋词中,我们很容易发现词人与常人终究不同。冯延巳会写出“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样与常情不合拍的句子,辛弃疾也可以陶醉在“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两相娱乐的词境中。但这种“过度”的诗情被视作常人的神往之境未尝不可。当代人生活节奏快、压力大,但当捧起词集沉沉地读下去,你可能很快会忘却烦恼,你的情绪在读词中得到了调整。这就是词的魅力。她能给你带来一阵清风、一地花香,让你的眼前变得单一而纯净,让你的心里瞬间安静而从容。这就是经典的力量!

责编:孙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