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岗大包干”是如何被新华社记者发现的
-编者按
波澜壮阔的改革已经走过40年历程。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博鳌亚洲论坛2018年年会开幕式上指出的,“40年众志成城,40年砥砺奋进,40年春风化雨,中国人民用双手书写了国家和民族发展的壮丽史诗。”
记录时代风云,推动社会进步。许多新华社记者见证了改革开放的不平凡岁月。诸多改革创举,经由新华社报道走向全国。他们为改革大历史留下了珍贵的“草稿”。草地周刊将邀请新华社老记者回忆“改革报道”是怎样诞生的,让我们跟随他们的文字,重回改革现场,高扬改革精神
凤阳小岗村,如今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但当年,小岗村搞大包干是“瞒着干”的。从1978年年中到1980年中,安徽省来安县魏郢队的包产到组、肥西县的山南公社的包产到户、凤阳县的大包干(到组)等联产责任制,已经名声远播了,而这时,小岗队还是个“隐身者”。但从1980年年中后,小岗队的大包干(到户),像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在西北荒漠爆炸一样,突然爆发出无尽威力的冲击波,在一两年的时间里,辐射全国的社社队队,并神奇地盘活了农村经济。
40年过去了,人们仍会发问: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中国多省、区各种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宛如群雄并起,小岗大包干(到户)怎么就能“兼并天下”,一下子就统一了全国的联产责任制。凤阳县农民好有一比:600年前,朱元璋在元末农民大起义中,攻灭群雄,一统天下;600年后,小岗大包干,取代各种责任制,也是“一统天下”。
时至今日,人们还会一连串发问:小岗大包干是谁发现的?是谁首先报道的?它是怎么走向全国的?
受安徽分社委派,当年我是将凤阳作为定点调研基地的农村记者,在农村改革初期,采写了几十篇关于凤阳大包干的内部材料和公开报道。我以一名亲历记者的名义,回答上述问题,首先要说起——
第一篇关于“凤阳大包干”的报道
新华社1980年6月28日电新华社记者沈祖润、王礼贶报道:实行“大包干”生产责任制的安徽省凤阳县,今年夏粮获得丰收。全县粮食总产量达到2亿斤,比实行“大包干”第一年的去年增产一成,比没有实行“大包干”的正常年景1977年的总产增加一倍。
……
这篇报道被新华社多次收入优秀新闻作品选集,特别是1949至1999年及新华社建社70周年的优秀作品选集。这是国内第一篇由记者实地采访写作的关于“凤阳大包干”的新闻报道。
1979年秋收以后,我到凤阳县,看到这个县自去年9月下旬以后,近3个月未下一场雨,土地龟裂,严重的干旱,为秋种小麦带来很大困难。但是,由于实行了“大包干(到组)”,社员群众开动一切抽水机械,男女老少还挑水造墒,结果大旱年头比正常年景还多种小麦6万亩。
这些小麦下种以后,在“大包干”后,冬管春锄,施肥除虫,搞得怎样?夏粮收成好吗?这些问题都惦在我心里。到6月中下旬,我和王礼贶两位农村记者,再次走访了这个“十年倒有九年荒,身背花鼓走四方”而闻名全国的“讨饭县”。在普遍实行“大包干”(到组)的武店区,我们到了6个公社,社社增产,粮食总产几乎都比没有实行“大包干”历史上粮食总产量最高的1977年翻了一番。在一个个打麦场,我们看到农民堆满笑容,在完成国家征购、超购任务和集体提留后,把一口袋一口袋小麦扛回家里。
在场院、在农户家里,我们一遍遍询问“怎么夺得小麦丰收的?”农民们说:“‘大包干’后,完成征购、提留,都是自己的,多收一斤是一斤,干活有劲。”“抗旱种麦,是拼了老命;田间管理,是拼了老力;买肥施肥,是拼了老底(家底)。”还有一位老农蹲在麦场上对我们说,“过去给小麦追施化肥,是乱施乱撒,现在是点穴施肥;过去锄草是‘剃刀刮胡子’,图表面光溜,现在是‘镊子拔猪毛’,连根拔掉。”
看到这些场景,听到这些生动语言,我们手不停笔地记着,并连夜在招待所写成报道。
总社播发这篇题为《实行大包干责任制,凤阳县大旱之年夺得丰收》的报道之后,《人民日报》6月29日头版头条刊登,另有多家报纸采用,在全国产生很大反响。
我们始料未及的是,这篇报道引发了新华社及其他媒体一波波关于“凤阳大包干”的报道潮,一波波报道潮又引发了一波又一波到凤阳县学习“大包干”的参观潮。
参观从1980年下半年延续到1982年上半年,参观团队从凤阳邻县到滁县地区各县来,从省内到省外来,1981年参观达到了高潮。在近两年的时间里,中国大陆除西藏外,各省、市、区都有参访团到凤阳县学习大包干(到组),主要是地(市)、县的团队。在参观高潮的1981年夏收后,我和王礼贶到凤阳县采访,看到进出凤阳县的公路上车流成龙,县城的宾馆、旅店人满为患,有的单位会议室临时安排住宿。我们目睹县委大院里到相关部门联系参访事宜的人络绎不绝,县大会堂听介绍的一批接一批,会场场场爆满,连过道、走廊上都挤满了人。我们在大会堂外遇到县长吉诏宏,他告知我们,介绍经验的几位同志,嗓子讲哑了,眼睛熬红了,现在只好放录音,用扩音喇叭介绍了。
看到这种参观盛况,我和王礼贶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我们报道的“凤阳大包干”正在不推自广;担忧的是,千万不要搞“一刀切”。为此,王礼贶还写了“记者来信”《莫将凤阳当昔阳》。
更让我们始料未及的是,在这场“凤阳大包干”的参观潮中,人们最终取到并实践的“真经”,并不是凤阳大包干(到组),而是小岗大包干(到户)。这种“种瓜得豆”的“奇事”是怎么发生的?一年多来,一直——
“瞒着干”的“小岗大包干”是怎样走向全国的
说起“凤阳大包干”的来历,曾任县委办公室秘书的陈怀仁,当年摊开工作日记告诉我:在1979年2月中旬的一次讨论生产责任制的全县四级干部会上,梨园公社石马大队党支书金文昌说,他们那里有几个生产队搞大包干,不要算账,简单。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大包干好!保证国家征购,留是集体提留,剩下全是自己的,痛快!县委书记陈庭元抓住群众的这句口头语,向路过凤阳的滁县地委书记王郁昭汇报“群众要求实行大包干”。王郁昭随后向省委第一书记万里请示。2月26日,万里听了汇报后说:“只要能把群众生活搞好,就可以搞。”“凤阳大包干”从此在全县叫开了。那是大包干到组。
我前面介绍了“第一篇关于‘凤阳大包干’的报道”,有人可能会问,凤阳实行大包干的第一年,即1979年,你们为什么没报道呢?
确实,1979年凤阳县已有83%的生产队搞了大包干。年末,安徽分社采编主任张万舒与我一起走访了马湖、宋集、梨园等公社,看到凡是实行大包干的,队队增产,季季增产。于是我们从“适应当前干部管理水平;联产计酬,调动积极性;减少矛盾,增强了团结;精耕细作,促进了增产”等方面,写了一篇内部报道《凤阳大包干好处多》,被总社以“机密级”刊发。这是第一篇关于“凤阳大包干”的内部报道。
那当时为什么不搞公开报道呢?因为1979年社会对联产责任制争议激烈,报刊还时有批评言论。我们决定先发内部材料报道“探路”。直到1980年5月31日,邓小平同志同中央负责同志谈话,充分肯定了肥西县的“包产到户”和凤阳县的“大包干”(见《邓小平文选》1975-1982 P275页)。至此,这一争议才告一段落。
也就是在那次采访中,我们发现小岗的农民都是一家一户在地里干活,与其他队几户在一起干活的场景明显不同。我们问陪同采访的公社书记张明楼,他含糊其辞地说,可能是同组的人分散干活或有事去了。问地里干活的农民,他们只是笑,不答话。
其实,我们的怀疑没有错。比我们更早怀疑小岗“包干到户”的是县委书记陈庭元。1979年4月初,他到小岗检查工作,发现小岗是分户劳动的,张明楼向他汇报:“群众自发搞‘分田单干’,‘搞资本主义’。”陈庭元村里村外转了一圈,说:“他们已穷‘灰’了,还能搞什么资本主义?”就这样,陈庭元将“小岗大包干”保了下来。但嘱咐他,一定要“保密”。
小岗大包干(到户)是由凤阳大包干(到组)演变而来的。1978年冬,小岗队开始也是实行大包干到组,先划分4个作业组,干了没几天,组内产生矛盾,于是各个组“发杈”,又分成8个组,每个组只有二三户,可是没干几天,又有吵架的,还是干不好。于是在一天夜里,生产队秘密集会,立下“生死契约”:明组暗户,瞒上不瞒下,分田到户。从此,一种与安徽省所有联产责任制都不同的“小岗大包干”诞生了。
时任县委办公室秘书的吴庭美是土生土长的小岗人,地熟人更熟。1979年12月他回家乡写了一篇《一剂必不可少的补药》的“小岗大包干”调查。陈庭元将这篇调查报告送给万里。万里看后,1980年1月24日,风尘仆仆赶到小岗队调研。调研完临行前,对恋恋不舍的送行群众说,“批准你们干5年!”吴庭美是总结“小岗大包干”经验的第一人。
几乎与吴庭美回小岗调查同一时间,1979年末,张万舒和我带着小岗队是否“包干到户”的疑问,回到县城,询问县领导,但一个个讳莫如深。
1980年12月,张万舒从其他渠道得知“小岗大包干到户”的信息,又重返小岗实地采访,与大包干带头人严俊昌、严宏昌、严立学等人促膝细谈,掌握了详尽资料。他写了报告文学《中国,有这样一个村庄》,刊于新华社初创的《瞭望》杂志(1981年第2期)。张万舒是以纪实文学手段宣传“小岗大包干”的第一人。
小岗大包干后,1979年一年生产的粮食等于大包干前5年的总和,生产的油料等于前20年的总和,23年未向国家交售一粒粮,还吃救济粮,而那年一下交了2.5万斤粮食。随着一句顺口溜“千条计,万条策,不如大包干到户一剂药”的传播,“小岗大包干”成为“挡不住的诱惑”。特别是万里对“小岗大包干”的表态,更使“小岗大包干”成为全县学习的样板。尽管各个公社层层落实县委“要稳定各种联产责任制”的要求,但农民大声说:“不到户,稳不住!”许多生产队都是一夜之间就将田地分到了户。1980年下半年,是凤阳县包干到户逐渐取代包干到组的半年。到年末,全县90%以上的生产队实行了包干到户或者明组暗户。
就在凤阳县大包干由组“滑”到户的过程中,从省内到省外,一波又一波参观潮涌进来了。这些参观者开始都是抱着学习大包干(到组)的经验来的,县里介绍的大包干做法、样本、合同书,都是大包干到组的,但是参访者自己到生产队一看,发现很多是到户的,或明组暗户的。于是他们转而学习大包干到户的做法,也就是“小岗大包干”的做法。他们回去以后,也纷纷干起了包干到户。
1981年春夏之交,河南省豫东地区对外宣称是实行的“联产到劳(劳动力)”责任制。安徽分社社长尤淇派我去实地调查比较一下“联产到劳”与包干到户的优劣。在新华社河南分社的支持下,我访问了开封地区,重点走访了杞县和兰考县的一些生产队,结果发现他们搞的都是大包干到户。队干部告诉我,开始是搞“联产到劳”,但田地、责任难分,一家几个劳动力还要分开。后来去凤阳学习了大包干(到户),感到还是这种方式简单,利益直接,回来就干了。我向尤淇同志作了汇报,他说,因是河南省的事,就不写报道了。
后来,我在河南分社的报道中,还看到这样一件事,1981年中秋之夜,豫东黄泛区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农,在朗朗月光下,摆出香案,面向北京礼拜,口中念道:“我一不求金,二不求银,只求让我包干到户。”
1981年春节前夕,我曾随着一批外地参访者来到小岗生产队。一踏进这个过去的“叫花子窝”,只见户户大囤满,小囤尖,全队20户有14户是“万斤粮户”。“万斤粮户”家里、场上都圈了四五个大粮囤。参访者怀疑作假,有的将手从粮囤底部插进去,摸摸下面是不是谷子;有的用脚踢粮囤外围,听听声音,判断外围是不是谷子;还有人顺手操起一把谷耙柄,从粮囤顶部戳下去,凭感觉判断中心是不是谷子。最后都笑着说,“不假,都是装满谷子的大粮囤。”有一个青年人疑云未散,悄声问小岗队61岁的女社员王德兰,“可是干部将人家的谷子移到你家来了?”围观的社员都咯咯笑了:“‘浮夸风’的苦头俺们没吃够?还能干这种事!”王德兰两手一拍,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说:“哪家没有三五个粮囤,几千斤粮食!”那个年青参访者高声说:“这一个个大粮囤将我头脑里的‘?’给拉直了,变成‘!’啦。”应同行的上海《解放日报》的一位主编之邀,我将这次访问写成了一篇通讯《“?”变成了“!”》,作为“专稿”,很快被《解放日报》刊登。这是关于“小岗大包干”的第一篇新闻报道。
各地的参访者打的是学习“凤阳大包干”的(到组)旗号,带回的是“小岗大包干”(到户)的做法。随着全省、全国各地到凤阳参观团队的返回,小岗大包干星火燎原般传开。到1981年底,安徽省大部分生产队已实行“小岗式的大包干”,到1984年底,全国97%的生产队已实行包产到户、包干到户,而其中绝大部分实行的小岗式的包干到户。
在后来的发展中,小岗村已由原来的“讨饭村”变成今天的“小康村”,但与经济发达地区的农村相比,这里没有实现工业化、现代化,还是一个传统农业区。于是有人对它“吐槽”,甚至质疑“大包干”方向的正确性。作为一名老农村记者,我以自己的采访经历得出结论——
“小岗大包干”的历史推动力不容置疑
1982年的中央“一号文件”,第一次“明确”包产到户、包干到户,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社会统称“双包责任制”。
那么,“包产到户”和“大包干(到户)”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农民最后都选择了大包干呢?
1979年12月,我和田文喜两位农村记者在滁县地区进行了十多天的调研,采写了内部材料报道《滁县地区各种联系产量责任制的对比分析》。我们在采访中得知,包产到户有繁琐的程序,至少要做到“四定一奖”(定亩产、定成本、定工分、定上缴、超产奖励),还要求“五统一”(统一种植计划,统一育种,统一使用大型农机具,统一管水放水,统一植保治虫)。农民说,粮食称进称出,工分算来算去,还不是干部算计百姓。基层干部说,包产到户与集体生产相比,干部的工作量更大,但吃力不讨好。而凤阳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方法简单,一听就明,利益直接,一看就清”,所以深受农民喜欢。
关于包产到户与大包干(到户)的区别,原任滁县地委书记的王郁昭有更深刻的见解。1998年,在滁县地区纪念大包干20周年的座谈会期间,时任国家政策研究部门领导的王郁昭对我这个他称作“一条战壕的战友”,倾吐衷言。他说,包产到户是在维护“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人民公社体制基础上,对生产体制、计酬办法的一种改良;而大包干(到户)实际上是公有制条件下的分田单干加双层经营,是否定人民公社体制的一种改革。两者有本质区别。
他对大包干(到户)推动中国农村生产力的发展,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建设,作了高度评价。他说,大包干(到户)以后,农民有了种植自主权,经营自主权,这才有了多种经营、工副业生产的大发展,有了专业户、专业村、家庭工厂、股份制企业、专业市场这些农村新事物;农民有了土地流转权,这才有了家庭农场、规模经营、合作经济组织这些新现象;农民有了时间支配权,这才有了农民工进城,务工经商,推动了城市的建设和繁荣。
他进而推论,如果没有大包干(到户),全国都推广包产到户,坚持“五统一”,那么人民公社那种体制束缚,就会将农民困在“一亩三分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充其量温饱有余而已。关于这些表述,我曾写过内部报道《王郁昭谈大包干与包产到户的本质区别》。
现在回过头来看,“小岗大包干”确实是农村改革的奠基性改革,也是中国改革的启动式创举。(作者为新华社安徽分社原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