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挑着活着
○黄山一线天最窄处仅半米,是挑夫全程最难挑的一段 |
清晨八点的云谷中转站,入伏的阳光透过群山的侧脸,温热地泻下。在山瀑旁的一片空地上,赤膊的挑夫汇成深棕色的海洋。只有一人扎眼地穿着“长袖”,正埋头打担。黄山挑夫日渐老龄化,50、60后是主力军。“长袖”最年长,57岁的黄大忠,挑担已39年。
最年长挑夫“三爷”黄大忠挑山39年
前夜的雨刚收住,翌日拂面的山风仍含着丝丝凉意。黄大忠贴身穿着紫衣长袖,将绯绿色的挑夫马甲套在外面。马甲编号“138”。
他俯身将粗绳勒进货物捆成的担子里。“早上没走的时候不能受凉。”一身长衣长裤的老黄解释说。说话的功夫,我注意到,岁月的年轮也深深“勒”进了他的额头。
“三爷,今天挑多少啊?”一个精瘦的挑夫招呼黄大忠道。
挑担39年,少有人知道黄大忠的真名,但山上山下,都爱唤他——“三爷”。透着敬意。
上午8:45,从汤口镇开上山的最后一辆货运车抵达云谷中转站。云谷寺,在黄山的东南面,海拔890米。明万历年间曾在此修建禅院,崇祯时才更名为“云谷寺”。
800年后,这里不仅是南大门进山的必经之地,更是黄山挑夫最密集的货运中转站。山顶上的西海、北海、白云、狮林四大酒店日常供给的生鲜,都要从云谷中转站“肩运”上山。
前后十分钟的功夫,黄大忠便从货运车上搬下两箱玻璃碗,两桶辣椒酱,50斤黄豆芽,再配上一捆青葱,一包白蒜。两担过磅,正好120斤。
老黄的体力已不如前。120斤,5小时,8公里山路,差不多是这位老挑夫承重的临界点。
1976年,19岁那年的春天,黄大忠第一次随姨父从庐江到黄山挑担。那时候,每天从汤口镇挑菜到光明顶,能收入2元钱,足够帮助父亲养活一家八口。
拾级十六里120斤,5小时,8公里山路
打捆、过磅,领了调拨单和运力单,“三爷”黄大忠将一块糙毛巾垫在右肩,撑杆往扁担下一插,左肩用力一顶,便站起身来。一荡一荡地,一众“绿马甲”肩挑着山顶所需的生鲜补给,朝那苍松、石径走去。
从云谷寺攀爬到半山腰时,没有了山底下的林荫斑驳,五色分披,灿若图绣。就连“吱吱吱”合奏成一片声海的蝉鸣也悄然消逝。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在挑夫的足底。
黄大忠的目的地还远在“天海”。从云谷中转站出发,他要一路直上入胜亭、白鹅岭,登上光明顶,复又下行,折成一个不规则的“之”字形,最终在白云宾馆卸下重担。
全程十六里的山路,保守估计也得迈上3万多级台阶。挑夫们走走歇歇,每迈开30步就得换一次肩。老黄喘着粗气,用撑杆支起扁担,得以片刻休息。他抽出毛巾,拭去满身豆大的汗珠,双手一拧,汗如雨下。
走出两个多钟头,挑夫们全身汗透。在消防池边擦把汗,泉水清凉,最宜解乏。赤膊上阵的他们,后背上的血印、褶皱和老茧,全糅在一起,直让人心疼。
太平县的陈四清,跟老黄住在同屋。陈四清的肩头常年被扁担“勒”出的两个肉疙瘩,看上去拇指大小。“这样扁担就能牢牢地卡在肉里,一点不跑。”陈四清性格开朗,咧嘴一笑,露出黄牙。
陈四清示意我可以用手摸一下“鼓包”。我轻手触去,硬生生的,完全不敢想。复又伸手再碰,却好像探到了一个坚韧的魂灵。
有诗作伴“心想在家睡睡觉,可惜山上催着要”
行程已过大半,石阶在山间陡然抬高,一鼓作气爬完一段,又折出新的直线,好似没休没止。性急的游客开始不耐烦,向挑夫们打听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到顶。
“天气热,气温高,挑着担子吃不消。心想在家睡睡觉,可惜山上催着要。”
“慢慢走,不要紧,很快就能到山顶;不想走,只想坐,上去只能看日落。”
“歇歇腿来,喝口茶,不紧不慢,慢慢爬。”
好脾气的黄大忠多数时候是沉默的,但四十出头的谢卫星却是队伍里的“行吟诗人”。停下来歇脚的谢卫星,总是能冒出“妙语”,且对答如流。
客人问路的多,随口打听挑夫们一天能赚多少“辛苦钱”的也不少。
“一百八,一百九,挑在肩上路难走。”
“为了游客吃得好,挑着重担满山跑,报酬多少不计较。”
“呱呱呱”,游客们自发报以掌声。
扎着马尾的闽南女游客竟乐得一时语塞,找不到词来称赞。“大哥……你的嘴巴太牛了!”女游客深受感染,竖起大拇指。她大声鼓劲儿:“努力干!努力干!做人开心最重要!”
谢卫星的打油诗总能带动周围的气氛。他身上的担子足有180斤。在三伏天里,两个泡沫箱盛着新鲜的五花肉,特意打了冰水。谢卫星告诉我,孩子们还在念书,正是家庭负担最重的年月。
“两个大箱为保鲜,挑着箱子几十天;保鲜不好发了臭,变成垃圾不叫肉。”谢卫星的嘴皮子溜得很,打油诗张口就来,“你说是肉不是肉?”
众人喘着粗气,停在原处,远远近近地,欢声笑语;接着,再往上攀。
已近晌午,侧身俯探,乱峰列岫,争奇并起,悬流飞瀑,藻缋满眼。不知不觉,挑夫们已过入胜亭,连“仙人饭桌”、“双猫扑鼠”也落在身后。
收徒遇挫“昨天来的刚挑一天就中暑进了医院”
“等我们全部都退了就没人愿意挑了。”队伍中最年长的“三爷”黄大忠也心知肚明。
39年来,黄大忠挑担从来都极力避开孩子,“让孩子们知道学费的钱这么(挑)来的,心里会不舒服。”前年夏天,一双儿女来黄山旅游,他照例算好时间,错开行程。
黄大忠对现在的生活很知足。从2013年起,零散的挑夫队被“收编”,由黄山旅游这家上市公司统一管理。公司为挑夫们配建了宿舍楼和食堂,8人一间上下铺,24小时供应热水。
而在过去,一排临时板房,挑夫都睡大通铺。洗澡还得自己捡柴火,打泉水。
从没“跳槽”的黄大忠觉得,挑夫队里人缘单纯,加之按件计酬,少有拖欠工资一说。
每当暝色已合,宿舍楼里便吵嚷起来,有人爱看新闻,有人爱喝小酒。“三爷”总要“倚老卖老”,上前一番正色规劝,“少喝点,早休息。”
而在山的背面,从慈光阁上山的卢小忠,在更加陡峭的山径上攀登。他是队伍里的“新兵”,一个月前刚在同村人的介绍下,来到玉屏中转站。“我最远。”卢小忠三十出头却仍是单身。他向前一横。一位中年挑夫正肩扛四大箱矿泉水,费力地抬腿。“那是我师傅。师傅说,挑满三年,就给我娶个媳妇儿。”小卢刚说完,挑夫群里就传来一阵哄笑。“别拍,别拍!拍了真讨不到老婆了,谁要嫁挑山的?”队伍里一个最活跃的汉子,面对着摄影记者佯装遮脸。“昨天也来了一个,刚挑了一个白天就中暑了,连夜进了医院。”半山寺边,云絮如棉。人们开始揶揄这一阵收徒,屡屡遇挫。
宋功林 徐颖奇/文 郑成功/摄
○晚上睡觉前他们的乐趣是开开玩笑 |
○必经之路——必须要走上百个台阶的山洞 |
“三爷”黄大忠 (57岁 最年长挑夫 挑担39年) 19岁那年的春天起,他从庐江到黄山挑担。 |
“鼓包”陈四清 (肩头被“勒”出了两个肉疙瘩) “这样扁担就能牢牢地卡在肉里,一点不跑。” |
“行吟诗人”谢卫星 (四十出头,“行吟诗人) 总是能冒出“妙语”,且对答如流。 |
“新兵”卢小忠 (工龄一个月 三十出头 单身) “师傅说,挑满三年,就给我娶个媳妇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