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些“年味”
●记忆里漫天雪花才有年味,可今年的春节哪里看得见一片雪花的影子呢?想起小时候如鹅毛一样雪花纷飞的年三十,长长短短的冰溜子在屋檐下亮晶晶地垂着,池塘院落树枝屋顶都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像一幅宣纸上散落的几滴水墨。
一
乡下有谚语:小孩小孩你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以此开始迎接新年的到来,这是孩子们一年当中最盼望的日子。
父母亲要做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我母亲通常会将家里一年辛苦攒下的微薄的碎银用手绢包好,揣在蓝色士林布缝制的大襟棉袄内,带着它们开始采集年货。小集镇平时人少得很,但是腊月变得异常热闹,卖鞭炮的,烟花的,春联的,年画的;卖豆腐千张的,猪肉禽蛋的,生鸡活鸭的;卖白菜芫荽的,香葱大蒜的,饼干糕点的,多得数不过来。窄窄的一条街巷内人来人往,人们摩肩接踵,脸上喜气洋洋,乡里乡亲互相打着招呼,并互相比看着办了哪些年货。有时我们姊妹也会跟着母亲到镇上帮着提年货,这时节母亲通常会对我们和颜悦色而少了往日的责骂之声,我们也变得异常乖巧,因为我们知道,腊月一到,家家户户迎备新年,长辈们见面首先递上三分笑容,再说些祝福吉祥的话,所以我们小孩子也学得小心翼翼不能张口就来,更晓得不能惹父母亲不高兴。我家乡有骂人的话,哪个出言不逊,冒犯了财神爷灶王爷,长辈们会说:你个少教养的,回家拿草纸擦擦你的嘴巴。这是说得很重的话了。
这样的赶集大人孩子都是欢喜的,父母亲买回了家庭生活的必需品,如针头线脑柴米油盐之类,还有平时少见的茶叶、头花、瓷碗、檀香等,因为成绩单上分数优秀,一支和两斤猪肉价格几近相当的自来水钢笔在这时也可以比较容易得到……这在童年算是奢侈品了。还有最令我们开心的是我们各自看中了一块自己喜欢的布料,母亲也笑嘻嘻地毫不心疼她口袋里渐少的毛票,替我们姊妹买了回来。
二
父亲这些时候就会把家里的农具一一擦净摆好,猪圈牛圈打扫得干干净净,泡足喂牛的黄豆,把喂猪的草料切得细细的,和着豆腐渣。猪吃了会长膘,身上油光发亮,父亲是这么说的。后来家里挖了鱼塘,我父亲放了几天几夜的水,鱼塘才见底。我们冒着寒风趴在塘埂上,看父亲和村里的小伙子们捉鱼。鱼怕冷,都躲在塘底的淤泥里,父亲他们穿着粗布棉褛,一根草绳系在腰间,却是光脚,裤管挽到大腿上,用手、足、网鱼的罩子、篮子等,瑟瑟却掩不住兴奋,半晌功夫捉了上百斤。鲫鱼居多,汪丫、草鱼、鳖、鲶胡子也不少,鱼们在塘埂上活蹦乱跳,我们跟着蹦跳欢喜,然后把它们分门别类装到箩筐里,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这是童年一幕鲜活的记忆。
腊月二十三,我乡下说是“过小年”。依照旧风俗这一天要“扫尘”,家里庭前屋后旮旮旯旯都要打扫得清明眼亮,然后祭祀灶王爷。诸神与人的精神世界相应,民以食为天。《释名》说“灶,造也,创食物也”。沿袭为祭灶神。
紧接着,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富裕的人家开始杀猪,杀尔后分之,各三五斤送至亲朋好友,猪头、猪血、猪心肺、猪肝、猪骨头拿来熬汤,请左邻右舍,举而齐啜之。再不济的人家,也会杀鸡宰鸭,集镇上割个几斤猪肉。《今生今世》里,胡兰成说胡村人过年会“舂年糕裹粽子”,江南一带多竹,裹粽子大约也是这一带风俗,时至今日,老字号“三珍斋”、“五芳斋”的粽子还远销五湖四海。而我家乡却不裹粽子,即使是端午。但是却挂挂面磨豆腐,可能与村里人流传的手工技艺有关。因为我们村里有个会挂面的“四瞎子”兄弟。“四瞎子”姓孙,排行老四,一双眼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被美军的子弹炸伤,转业回乡后两只眼睛几近失明,村里人便以“四瞎子”相称呼,说不清是敬佩还是惋惜,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四瞎子”和他的兄弟有一手挂挂面的绝活,是他的祖上传下来的。乡里乡亲年际间 会拿自家的面粉去换他们的挂面,孙氏兄弟陆续去世以后,村里就没有人再会挂挂面了,我们自然也就吃不到了。如今市场上机器加工的“筒子面”是无论如何不能与细长如银丝的手工挂面相媲美的。如果说怀念这些失传的技艺,倒不如说是怀念存留至今的童年的味道,乡村的味道吧。
三
邻里人家一年歇到头的石磨终于开始派上用场了,因为家家户户要磨豆腐,压千张,炸豆腐果子,如此石磨一直要排队到年二十九的夜晚方能得到休息。全村就一台石磨,是我大爷家的。我大爷好客又勤勉,他家从腊月开始就热闹得像除夕,磨盘支在堂屋正中,上方拴着偌大的支架和过滤豆浆的纱网,两口大铁锅从早到晚热气腾腾,门口盛豆子的装豆腐的盆盆罐罐一溜沿儿排着。我大爷很辛苦,因为豆腐制作“点卤”很关键,别人掌控不好石膏的分量,全仰仗他,所以只要村里人在他家磨豆腐他都歇息不得。我们小孩子就跟着推磨、烧火、抢吃浮皮、喝香浓的豆浆、拣刚出锅的豆腐果子吃,只要不是太疯野,大人们都是笑眯眯的,一个劲叫我们吃喝,随我们自由鼓捣。
我家乡到年关还家家户户必备一样年货,即是元宵面。
我记得母亲将泡好的几十斤糯米拿到有石臼的人家用木榔头一窝一窝磕碎,再用细如针丝一样密集的筛子筛,一遍遍地磕,一遍遍地筛,三九天,母亲却是脱了棉衣,头发还湿漉漉紧贴额头。我小时候试过,榔头对不准石臼窝底,锤偏了,结果把自己的手磕破了,痛得钻心。母亲说糯米要磕得越碎越好,要两指捻起来像粉末,没有一点渣子,这样技艺才到家。十多斤的糯米母亲通常要对着石臼磕四五个小时。磕好的糯米我们叫它元宵面,像雪一样白细得无可挑剔,太阳下晒干,吃它个三百六十五天也不会坏;可以搓元宵,比乒乓球略小些,清水下,或者和挂面一起煮,蘸糖吃,入口细软滑腻。《板桥家书》里说:“天寒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到手中,最是温暖温贫之具”。我家乡不吃炒米,穷亲戚朋友到门,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元宵挂面,这是最上等的礼遇;可以包汤圆,小时候大年初一就吃它,我父亲生前最爱吃红糖油渣馅儿的,当然也可以包芝麻花生豆沙馅等,现在我乡下也开拓创新,有包肉馅、菜馅、果仁馅什么的了;还可以打年糕,做成条形或刻成圆形,带吉祥图案,放清水里养着,水勤换,煎煮炸炒,都随意,也能吃它个七七四十九天。
四
除夕的晚上都照例守岁,一家子人嗑着瓜子、聊天、玩纸牌,母亲会在灯下包汤圆,还会包一个硬币在汤圆里,初一早晨看看谁能吃得到,吃得到的人预示着来年运程好。长辈们说守岁越迟越好,孩子们往往熬不住,父母亲会在我们睡后,打扫干净家里的卫生……(家乡风俗初一上午是不能动扫帚的),准备好大年初一招待客人的各种瓜子点心,把我们的新衣整整齐齐放到我们的床头,这样忙着忙着,子夜就到了,父亲会放三枚辞旧迎新的爆竹后才关门就寝。
除夕夜零点过后,新年的礼炮就震耳欲聋地响个不停,一直到第二天大半个上午过去了亦有响的。大年初一起床,父母亲会在中堂下方的案几上点燃香烛,摆好祭供之品。我们穿着新衣新鞋,父母亲早已把我们的汤圆挂面鸡蛋盛好放到桌上,全家老少围着八仙桌,抬头一看,祖母和父母姊妹全是大师傅做的一点没有皱褶的新衣服。外面也许正下着雪,大门却是敞开的,有点点清寒之气,我们也不觉得冷,哈着冻得通红的手,挨家挨户给长辈和邻居们去拜年。父母亲则满脸含笑,茶杯是透明的干净,茶叶是上等的好,烟亦是好的,平时父亲自己不会享用,专门用来招待邻里街坊的,我母亲则在果盘里装满糖果瓜子,还端出一篮子欢团和方片糕,迎接小辈们的到来,我父母那时年轻,我清晰记得他们身影婉转笑容可掬的模样。